文/唐丹鴻 :
熱珠阿旺:1927年生於西藏康區理塘。九歲入理塘寺出 家。 1950年代表理塘寺院和理塘地方民眾赴達孜多(康定)與中共接觸,前往中國北京等地參觀。 1957年,以抵抗中國奴役為宗旨的「四水六崗」組織創立者之一。 1958年,前往山南珠古塘成立「四水六崗」軍,擔任要職。多次與中共軍隊正面交戰,並在山南工噶縣境內伏擊中共軍方車隊大獲全勝。 1959年3 月,從紮囊護送達賴喇嘛尊者至瓊結後,再次返回山南阻擊中共追兵。 1959年流亡印度。 1962年至1976年在印度西藏特種軍22軍服役,擔任代本(團長)。現居住在印度新德里。
16.轉戰羊八井-納木措
終於追上了護教軍的大隊人馬,與恩珠.貢布紮西他們會合了。我們提議:由於物資很多,馱馬隊伍龐大,隊伍行動不便。應該分成兩個部分:由我帶領一批戰士在前面開路,恩珠.貢布紮西等核心領導和馱馬隊伍走在後面。
當地牧民告訴我們前方有解放軍。我帶領一股先遣戰士先行往前。走著走著聽到了槍聲「嗒嗒,嗒嗒嗒……」停下來觀察,看到了遠處的解放軍。等天黑了後,我們摸黑繼續往前走,直到解放軍的車開到我們面前,我們開火打了起來。正在打,又來了兩輛軍車。我安排了幾個人繼續打第一輛軍車,我帶人直接衝到後面那兩輛軍車處,還未靠近,這兩輛軍車就轉向開跑,不料跑的方向有我們的人,這樣兩輛軍車就被端了。接下來,有一輛吉普車朝我們的方向開來,我們就地等著,等它開近後我們開了火。吉普車停了下來,我們繼續朝它猛打;這時我們的大隊人馬到了,在我們的掩護下從後面過去了。
大部隊過去後,我們當中攻打吉普車的戰士想走近吉普看看。我勸他們別去,因為如果車裡還有人活著會很危險。可他們不聽,堅決要上去看看,結果我也去了。吉普車裡有一頂軍官的帽子,一張女人的照片,以及一些有關工資的文件。車裡全是血,血跡一直滴到公路旁。我們沿著血跡走了一段後,發現路旁全是修公路挖的大坑。這時我堅決阻止我們的戰士繼續搜尋了,怕那個傷患躲在哪個坑裡開槍。後來聽人說,這個軍官是從日喀則來的,那照片上的女人是他老婆。他那天受傷後不久 就死了。
第二天天亮時,我們趕到了一個牧場。牧民們給我們燒了茶做了飯。我們吃完飯後,繼續朝著大山裡頭走。雖然沒有路,但可以走。上山時我們看到了從羊八井方向來的軍車,但我們所在的位置,軍車是開不過來的。我們安排了一百多人在隊伍後頭防守,但解放軍沒有過來。翻過這座山,來到了羊八井的另一片牧場。這裡沒有漢人,所以我們停下休整了三天。牧民們趕來了一百多頭犛牛,他們說不要錢,送給我們吃。但他們要我們給一個證明,證明他們幫助過四水六崗護教軍。他們還送了很多酥油、糌粑、乳酪等食物。三天後,我們繼續往納木措去。
沿著納木措湖邊走時,飛來了一架飛機。我們馬上派了幾個槍手爬上山頂,其他人原地不動。飛機在頭上盤旋一陣後飛走了,沒有發現我們。我們的槍手也沒開槍。那些槍手說,飛機太高打不著。
走了三天來到納木湖的另一端,在角咀拉(譯注:地名音譯),從北面開來了三輛軍車,從羊八井機場方向開來兩輛軍車。我們立刻兵分兩路,去襲擊這兩路軍車。一開火,羊八井那兩輛車裡的解放軍就鑽到了路邊養路站的石頭房子裡,繼續向我們開火,我的一個手下被手榴彈給炸傷了。養路站的房子很堅固,我們攻打了很長時間,但躲在裡頭的解放軍死守,未能全部消滅他們。從北面來的三輛軍車都被我們摧毀了,除了幾個傷患躲在路邊的坑裡,沒被打死外,其他解放軍都死了。端掉這三輛軍車的護教軍,全是安多人。我走過去時,這些安多人說「別過來,坑裡的漢人會開槍的。」這些安多人也有人受了傷。
17. 「有些人搶了牧民的東西」
熱振是熱振寺的屬地。到熱振時,我們的馬已累得無法繼續趕路,我們就和當地牧民交換了馬匹,也要牧民給我們提供了食物。我們沒有直接去牧民家中,而是叫牧民到我們營地,向他們說明我們需要食物。他們就按我們的所求提供了很多食物。
繼續趕路,打前站的人們已經出發了,我和恩珠.貢布紮西等總部人員在一起。正走著,有一隻烏鴉落在我們前面哇哇叫個不停。恩珠.貢布紮西認為這是護法神在告訴我們走錯了路,叫我通知前面的護教軍返回來,換了個方向朝另外一座山走了。後來才知道,解放軍早就在先前我們打算走的路前方等著了,而且路的四周也無處可逃。
由於吃穿匱乏,打前站的護教軍在返回大部隊途中,有人搶了牧民的東西。恩珠.貢布紮西得知後,帶話給那些牧民說:「如果你們的東西被搶了,請到我們這裡來領。」隨後來了三十多個牧民老人,他們報出了被搶物品的單子。貢巴紮西命令各個指揮官和甲本(釋注:甲本,藏軍編制單位,相當於一個連),讓他們把手下搶的東西通通交出來,放在地上,讓牧民們認領。我看見只有一些衣服、食物等亂七八糟的東西。而牧民報上來的單子裡有藏幣、黃金嘎烏護身符、兩條槍,卻沒有交出來。我們再次詢問誰搶了這些東西,沒有人說話承認。那些牧民就說:「既然沒有人承認,那我們也沒辦法了。」他們就回去了。
老牧民們走後不久,他們當中有兩三個人又掉頭回來報信:「漢人追過來了,你們快做準備吧。」我們馬上讓總部人員撤走,留下二百多人設伏阻擋。天下著雪,很 冷。等了很久漢人也沒有來,我們就追總部人馬去了。路上遇到兩個騎馬往回走的護教軍戰士,他們問我們是否看到一匹馱著藏槍的馬,我們說沒見到,如果見到了會牽過來的。後來才知道,這兩人就是搶了牧民的錢、黃金護身符和槍的人。他們當時沒有交出來,把贓物全馱在一匹馬上,趕路時這匹馬走失,被放牧的牧民得到了。後來,這些東西的主人來見我,把槍送給了我。
18. 遭伏擊恩珠.貢布紮西受傷
爬上山後,我們發現從羊八井機場方向大概有一千多解放軍在追我們,曲多方向也有,而直貢牧區那邊沒有解放軍。我們繼續往山上走,去了直貢。到直貢稜色時卻碰上了解放軍,一百多名騎兵和兩三百步兵。我們打死了兩百多名解放軍,搶了五十多匹軍馬。直貢稜色不能久留,我們必須設法趕回山南。
瑪興山谷是去山南的必經之路。有牧民報信說:「好幾天都有解放軍出入瑪興山谷的谷口,你們要小心。」恩珠.貢布紮西就派了兩路探子前去查看。探子很長時間 都沒有回來。有一個甘孜的老頭就開始降神,神附體後說:「繼續朝山谷裡走,我帶路,我會保護你們。」 其實我們不太相信這老頭能降什麼神,但還是決定按老頭降的神所說的那樣走。一百多名先遣人員受命先出發,這些先遣人員都是甘孜人。他們走後不久,我們在路上見到了探子們,他們在路兩旁喊話:「不要走了,前面有漢人等著!」我們馬上派人去追先遣人員回來。我當時有一個很好的望遠鏡,從望遠鏡裡我看到山上有一排漢人站了起來,就對恩珠.貢布紮西說:「看樣子漢人好像要開炮。」於是我們讓所以人員往回跑。
這時大砲響了,山左邊約有一百來門大砲,山右邊也有一百門左右大砲,一起向我們開炮,看來是要把我們全部消滅在瑪興山谷裡。射程太遠,我們開槍也沒用,只聽見炮彈在頭頂嗖嗖飛過。我是指揮官,不能跑,正在指揮我的人馬回撤時,一顆炮彈落到了恩珠.貢布紮西附近,他的馬被炸死了,恩珠.貢布紮西也受了傷。混亂中,我碰到一個甘孜人熱拉,他真是條漢子,他的臉在流血,坐騎也沒了,我問他:「你的馬去哪兒了?」他說:「阿旺,現在馬沒有用了,我索性成仁了吧!」 我又問:「恩珠.貢布紮西在哪裡?」他說:「恩珠.貢布紮西被炸了……」我就對他說: 「現在去拼命沒有意義,你去找一匹馬來,我去看看恩珠.貢布紮西的情況。」找到恩珠.貢布紮西的時候,首先看到一個甘孜的老頭,受了傷躺在地上。恩珠.貢布紮西也倒在地上,身體被泥土埋了一半。我上前抓住他的手,把他使勁往外拽出了泥土。他的頭在流血,我馬上取下他脖子上的圍巾,給他擦去臉上的血。他睜開眼睛,對我說:「哦,是阿旺啊,別擔心,我有護身符呢。」我用給他擦血的圍巾把他的頭包紮了起來。恩珠.貢布紮西的部下幾乎全都受了傷。一個幫夫跪在地上,雞啄米似的磕頭念叨:「神保佑、神保佑……」哈哈哈,這時恩珠.貢布紮西說:「水、水,我要喝水……」我叫一名手下去取水,他用帽子打來了水,給恩珠.貢布紮西喝了。喝完水後,我問他:「你站不站得起來?」他說能。他站了起來,我們把他扶上了馬,往山上跑去。
爬到山頂時,另有幾個指揮官也趕到了。這時恩珠.貢布紮西命我:「阿旺,我沒事的。你帶人守住這個山頂,要是解放軍過來的話,我們都會死。」我說:「如果解放軍來這個山頂,我阿旺就死在這兒!」我一邊喊「跟我來」,一邊佈置我的人馬守住山頭。我對這些四水六崗的戰士說:「今天守住這個山頭非常重要,如果漢人佔領了這個山頭,我們都會死,恩珠.貢布紮西也性命難保。大家好好打吧!」
這時,解放軍已經在往山上爬,我們就開槍了。解放軍退了一下,我們往前衝了一點,又繼續打。我和一個同伴不顧一切地往前沖,很快,解放軍來了更多增援,有一支解放軍從後面抄來,對我們形成了包圍之勢。我還以為後面的自己人會打解放軍,但沒有動靜,回頭一看,後面壓根兒就沒有自己人,好像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!這下我慌了,我問同伴:「其他人呢?」他說:「他們沒有跟來。他們是不是以為我倆已經被打死了?」 原來我倆只顧沖到了最前面,趴在一個坑裡射擊,後面的人看不見我們,以為我們被打死了,他們就撤離那個山頂了,連我的馬都牽走了。這樣我倆就跟護教軍大隊人馬走散了。
19.我和群培成了孤軍
解放軍人那麼多,我倆被包圍著,同伴群培是個甲本,理塘人。我倆商量該怎麼辦?如果往後跑,後面的解放軍會把我們看得清清楚楚,我倆決定往前衝。我讓群培把地上的彈藥收拾好,抽出藏刀,大喊一聲就衝下去,估計解放軍不會輕易開槍,因為他們要觀察我們後面是否還有人,人數多少等。群培也覺得在理。於是我們就抽出藏刀,大喝一聲衝了下去。解放軍果然沒有開槍。衝了十來米後鑽進了灌木叢,跑到先前恩珠.貢布紮西受傷的地方時,看到那裡還有十幾匹馬,我們就抓了一匹馬和一頭騾子,騎上騾馬往剛打過仗的山頭跑。
到山頭時天已經黑了。忽然遇到了解放軍,我立刻下馬,解放軍和我們幾乎是同時開槍的。開火不久解放軍打了照明彈,藉著照明我看到前面有三、四個解放軍的屍體,趁著光亮我趕緊連續開了幾槍。這時我的馬和群培的騾子被打死了,群培的腿被壓在騾子下面,我以為他也死了,剛跑過去,他卻站了起來說:「打!打!」解放軍繼續向我們開火,我們也拼命還擊。過了一會兒,槍聲停了。解放軍又打了一顆照明彈,我們趁著光亮往附近的河邊跑,順手還撿了一挺轉盤機槍。跑到河邊, 我架起轉盤機槍,發現上面的轉盤彈匣丟了,無法用,只好把槍藏到河邊了。然後我發現手受了傷,幸好護身符保佑沒有傷著骨頭,我取下圍巾綁好了手。解放軍掉 頭撤了,沒有追來。
我和群培都受了傷,步行非常困難。我們沿著河走了一段,凌晨兩點左右,實在走不動了,便停下來過夜。第二天天亮時,我用望眼鏡察看四周,沒見四水六崗的蹤影,也沒有解放軍,什麼也沒有。我剛對群培說:「這地方很空……」,就忽然見遠處山腳下,有一處地方在冒煙,一看大概有兩三百解放軍正在做飯。我對群培說:「我們可以再睡一會兒,只要解放軍不來搜山,我們就是安全的。我們得等到解放軍離開後才能走。睡一會兒吧。」
坐下來解開藏袍時,發現我竟中了16顆子彈!除了手上的那顆以外,其它的都沒打進皮肉。這種子彈是「改造槍」的子彈。之前我還不相信護身符,這下我信了。稍後,解放軍開始動了,大部人馬沿著山溝走了,另有一百來個士兵朝我們的方向走來。我倆當時想,如果被發現我們就打,若沒發現就不動。我倆就躺在那裡,那支解放軍沿著山路過去了,一直等到太陽落山我們才離開。受了傷,我們走得很慢,也走不了多遠,白天睡覺晚上走路,每天大概走兩三里路。一路上也沒有吃的, 我倆就打開嘎烏護身符,吃裡面的甘露丸聊以充饑,但又不敢全都吃了,怕吃完了,護身符就不管用了哈哈。山上有一種紅色的土,是鹹的,我們就吃那種土。就這樣在山上走了六天,一直沒有碰到四水六崗的人,也沒有遭遇解放軍。我想:我們肯定要餓死在這兒了……(待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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